2012年1月16日 星期一

子夜列車猶未停


2011第二屆-得獎作品大專暨社會組[入選作品]
子夜列車猶未停--《行走的樹-向傷痕告別》閱讀心得
作者: 于孟涵

在星光搖曳的深夜,一列看不到盡頭的列車快速地在夜幕下行駛,列車轟隆轟隆開過,鐵道兩旁的香蕉樹,寬大的葉隨之搖曳,列車所經之處,每個人都睡了,睡得太熟以致於不知列車經過,唯一醒著的人,是個瘋子。

國家不記得的事

《行走的樹》是記憶與遺忘之書,也是背叛與原諒之書。季季19歲與年長她17歲的名記者楊蔚結婚,結婚時她們相識不到半年;婚後季季逐漸發現她自以為認識的丈夫,其實是一場場連主角楊蔚本人都混淆的演出:在人前,楊蔚是當過政治犯的老左派,文筆一流的作家、眼光獨到的記者,受人敬重;在人後,楊蔚每晚都嘶吼著在夢靨中驚醒,青年時是共產黨的間諜,中年成為告密者,他是賭徒、惡棍,在楊蔚與季季的婚姻末期,他為了要錢賭博而恫嚇家暴,形容猬瑣。楊蔚的夢靨遂從夜晚擴散至白晝,將季季也網羅進去,網進這重重謊言的夢靨裡。

季季成書時,昔日楊蔚告密的受害人已出獄,楊蔚本人墓木已拱,季季卸下長年背負的經濟重擔,重新提筆創作。多年過去,作家的記憶卻光潔澄澈如剛擦亮的玻璃窗,透過窗子展現6、70年代的台灣藝文風景,當時各領風騷的文藝青年們,在一次次的聚會中迸發出的火花,歷歷在目。在那明亮的窗景裡,楊蔚其人或隱或現的主導了本書的主軸,如同他主導季季19歲之後的生命。但是在人物對話情節之下,隱伏著一股強勁的暗流。被捲進暗流裡的人身不由己,失蹤了、死去了,或著幸運一點,殘存下來,然而活著也不是原來的自己,活著但是活在謊言與噩夢裡。

這是季季的記憶,這也是國家不記得的事。

也許它記得,但是對誰也不說,就像季季一樣保持沉默;更或著像楊蔚一樣,編織著一個又一個謊言,織成天羅地網,把大家全部網進來。知道真相的沉默,掩蓋真相的猖狂,於是謊言、暴力與扭曲的人性,在那不得舒展的網羅裡,重創原本鮮活靈動的心。

《行走的樹》以個人回憶對抗國家的失憶,以小人物的真實生活對抗黨國的謊話連篇。在書中篇章裡,看那一位位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抱持著理想、沸騰著熱血,在「時代」的操弄下灰飛煙滅;看那一位無助的年輕母親,她的丈夫也是她懷中新生兒的父親,花言巧語哄走她坐月子的錢、私自變賣她的嫁妝、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岳丈索求鉅款;毆打她、跟蹤她、要脅她……。很少人知道「共產黨宣言」到底說些甚麼,很少人能忽略年輕母親暗夜無助的飲泣。那些吞聲哭泣的夜晚,跨過義正詞嚴剛健正直的主義,繞過革命與戰鬥的激進訴求,柔弱地、緩慢地、但是卻不曾間斷地,鑽出謊言的天羅地網,沉澱在周遭沉默的人心裡。

往事並不如煙

子夜疾行的列車,車廂裝載的不是貨品,是屍體。看不見盡頭的車廂,每節車廂都裝載著溫熱的屍體,全部死於兇殺。夜晚的星星這麼亮,但是卻只有一個人看見,目擊者回到家鄉不停訴說,然而其他人都沒聽到也沒看到。他瘋了,大家都這麼說。

楊蔚背叛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盟友還有他自己的理想,他背離了丈夫與父親的職責,在關鍵時刻密告自己的盟友以保全性命。他毫髮無傷地活下來,卻從此走向自毀的道路。緘默四十年後,季季寫下這本書,揭露自己心酸過往,向傷痕告別。

法規主角永遠給我們這教訓,一言以蔽之,這就是人生:你當然是輸了;要緊的是你被毀滅的時候怎麼保持你的風度【海明威-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

這引言出現在書中的開篇與後記,四十年後季季向她的傷痕告別,透過書寫,季季終究原諒了楊蔚,那將她的人生帶入重重迷霧、帶來深深痛苦的楊蔚。

可是啊可是,那個使楊蔚不成人形的暗流呢?那個吞沒無數人命的暗流也一併被原諒了嗎?

如果說楊蔚背叛了理想、朋友、婚姻與家庭,以致在自暴自棄中走向毀滅;那又是什麼被判了楊蔚?是「時代」嗎?這是動盪「時代」必然的悲劇所以雖然無奈卻又無能為力所以聳聳肩就可以忘了嗎?

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摀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而真裡在心中創痛在胸口……,啊,歌詞引用出了錯誤,這是六四天安門事件的紀念歌曲,我們的政府可沒有動用軍隊屠殺平民然後再裝作沒事,對吧?課本都是這麼寫的。

可是課本記載的是國家說的故事,而國家的記性不好,張冠李戴有之,掛一漏萬有之;課文中的正氣凜然與理所當然讓讀者邁入它的網羅中:謊言編織的天羅地網,子夜傳來的哀哭,甩甩頭也就略過去了。
然而,席根鐸想到要離開他寧靜的容身之所,幾乎嚇壞了。他大聲吼叫說,誰也別想叫他離開;他不想去看那兩百節車廂載滿屍體的火車,每天傍晚從馬康多開出,駛向海邊去。「車站的三千四百零八人,全都死光了。」他大叫說。
【馬奎斯—百年孤寂】
The 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

真相是時間的女兒。在這句諺語裡,真相彷彿是時間的自然產物,只要耐心等候,時間自然會將真相包裝精美裝在銀盤子上,送到你我面前;可惜時間是多產的,更多時候我們等到的不是真相,是另一個謊言,同樣包裝精美的裝在銀盤子上,任君挑選。如果真相是時間的女兒,謊言就是時間的兒子。就如同國家不見得說真話一般,時間不一定帶來真相。

你要吃紅色的藥丸還是藍色的藥丸?你要活在不真實的美好中,還是在謊言網羅裡發掘真實,當時間的助產士,去面對那股強勁的暗流?讓自己看見,那子夜疾行的列車。

這年頭無所謂禁書,現在因為組織讀書會而被刑求是不可思議的事;綠島則是個渡假的小島,島上民宿提供浮潛加烤肉的套裝行程,價格實惠;打開電視,名嘴什麼都會也什麼都罵。那麼多的選擇、這麼多的自由,一起擺在銀盤子上,如果要說這其中有真有假,或是去深究這其中是真是假,是個掃興的選擇吧。

想像一下,在聯誼的場合裡,在明星八卦的話題中,你提醒大家,我等目前的安適處境得來不易,是無數前輩犧牲奉獻爭取來的空間,而那鉗制人心的暗流仍蠢蠢欲動……,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眾人面面相覷,聯誼結束後你自己騎機車回家,下次揪團不會找你。嗚呼,個人社交處境瞬間陷入孤立。

當國家不再是舞台上的大反派,誰都可以搶到麥克風的時候,從前緘默的人發聲,卻反而更容易被湮沒,湮沒在五光十色的八卦裡。國家將自己過去做的醜事掃進毯子底下,現在可以自己將毯子清理乾淨,卻發現毯子,嗯,不是熱門商品。

在安逸的時代探究真實,與在威權統治時期對抗強權,都需要堅毅的心吧。曾經追求公平正義代表造反叛逆,現在,被認為是泛政治化。不論怎麼說,都忘記那時代巨輪輾過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份微小卻真切的悲傷。

很多人以為悲傷是私人的,使我們回到孤獨的處境,所以是非政治的。但我以為它提供了一種複雜的政治社群的想法,因為它把關係的人際紐帶鋪陳出來了,那種紐帶可以理論化成(人之為人的)基本依賴與倫理責任。
【Judith Butler- Violence, Mourning, Politics】

列車行駛過田園與森林,一列行駛於深夜的列車,車廂長得沒有盡頭,行駛於無邊的暗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