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7日 星期六

優選:鄭欣挺/從多元書寫中發現台灣與自我

從多元書寫中發現台灣與自我/鄭欣挺


《山、雲與蕃人-台灣高山紀行》閱讀心得

一個台灣,有著多重的面貌,這在今日已眾所周知的老生常談。多重的台灣面貌並非近來才有的新名詞,而是早在久遠之前就已被各種作品所紛呈於世,甚至相同的山、雲與蕃人,在不同人的認知中,也有所不同。在鹿野忠雄寫作《山、雲與蕃人-台灣高山紀行》一書的四十五年前,一位剛在會試時落第不售的舉人,應當時台灣巡撫劉銘傳之邀,前來巡撫幕府中幫辦政務。這位失意的舉人,從雞籠抵達大稻埕後,將其路途上的見聞和感受寫成了〈晚渡獅球嶺放舟至水返腳乘月肩輿抵稻江〉一詩,詩中的句子頗帶有灰暗的色彩,像是:「已乘浮海桴,入此瘴霧國」、「狡夷淪陷地,僅此限其閾」、「海壖瘴癘重,天意會殺賊」、「地濁水氣腥,山惡月色黑」等。奇怪的是,我們的歷史課本卻告訴我們在清法戰爭之後,清政府可是致力於台灣的建設,在劉銘傳等人的領導之下,此時的台灣不但有了鐵路、電報,還開辦了新式的煤礦廠,設立了輪船公司,並在台北建立近代化市街,整個台灣就像一幅欣欣向榮的彩畫,怎麼會是個「地濁水氣腥,山惡月色黑」的地方呢?

但這位作者並不是什麼見識淺薄的人,他是晚清民初的大詩人陳衍,他與同鄉鄭孝胥,以及知名史學家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都是當時「同光體」詩派的扛鼎大家。陳衍也討論過新學、實業等當時流行的東西,他是有見過世面的士人,決非一般鄉里迂儒。但台灣在他眼中,卻與歷史課本上所寫的大不相同。

陳衍抵台後不久,劉銘傳率軍征伐大嵙坎一帶的泰雅族,在角板山與泰雅族合歡群展開作戰。劉銘傳要求陳衍前往會合觀戰,陳衍之後將此行寫成〈行抵臺北內山加九岸記〉一文。有趣的是,11年之後,台灣研究的先驅伊能嘉矩也同樣地經過這個地方。此時日本領台不久,這裡原本駐守防備泰雅族人出草的隘丁已經逃遁無蹤,隘寮亦已荒廢甚久,深山裡的蕃人隨時都有可能出草,這裡對伊能嘉矩而言,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地域。但伊能卻在他的《踏查日誌》裡表現出與陳衍不同的台灣觀察。伊能嘉矩是這樣描寫大科崁往角板山的險峻路程:


我們繼續涉溪五次,沿溪岸小徑走一日里左右就到盡頭。迎面有矗立的岩壁,壁上掛著一個木梯,用籐條綑綁樹枝而成,寬僅容腳趾而已。梯子上端的石壁有少許鑿痕,供人踏越。走在前面的人放下了一條籐索,我們拉著籐索攀登,一失足就會直落深潭而喪命,實在太危險了!(伊能嘉矩,《台灣踏查日記》,頁77)

同樣的情景,陳衍的詩裡卻是這樣寫著:

崩厓臨絕澗,十丈山路斷。伐木仆其上,兩澗遂中貫。下有千仞潭,奔流何滮涆。峯峯高摩天,樹樹十圍榦。天日既蔽虧,瘴霧下浸灌。想從洪荒來,闢此幾昏旦。土鬆不成級,土滑步欲灘…。(陳衍,〈自大嵙崁行達加九岸大營三首〉其二)
景物雷同,但兩者心緒卻大為不同,伊能不在乎道路的險峻,對行經的一切充滿學者進行田野調查時的好奇心,而陳衍除了煩惱在崎嶇的山徑上可能隨時發生意外,還有神出鬼沒的出草蕃人,更有看不見的「瘴霧」。原始的地帶,對人類學家而言是知識的寶庫,對過慣高雅生活的中國文人而言,則是令人幾欲逃離的「洪荒」。

至於對獵首的「兇番」,兩人之間的觀察角度差異更大。陳衍在〈行抵臺北內山加九岸記〉這樣寫著:

路逢生番,率被髮露體,背負重物,腰搢兩刀,目玃顧,笑頷之,亦笑相向中途竹頭角社,尤陰黑可怖,野番憧憧出沒。

而伊能呢?他不但徒步抵達了角板山社,甚至在素稱猛悍的頭目家過夜。但他筆下的蕃人是友善的,而非「陰黑可怖」的別有用心之徒。陳衍尚不見馘首便如此恐懼,伊能卻在離開頭目家中不久親眼目睹五天前被割下來的人頭,但他並不以為意,只是如實地記載著:「據社蕃說,五天前社內的一個蕃丁所割取的,是壞人的頭,不是好人的頭。」

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發現陳衍與伊能嘉矩台灣書寫的差異,但依此去判斷陳衍與伊能是否「愛台灣」,卻是沒有實質意義。陳衍與伊能的成長背景與來台目的大不相同:陳衍身兼傳統士大夫與詩人的角色,從小接受漢族歷史文化的洗禮,這使得陳衍採取了一個漢文化看待蠻荒之地的高姿態與負面角度來書寫台灣。伊能嘉矩的態度則與陳衍截然不同,伊能是最早接受人類學學術訓練的日本人之一,並以「蕃人教育」為職志。伊能深入台灣進行辛苦調查的動力是:現代化的日本要調查未開化的台灣,並對未受教育的蕃人進行文明開化。伊能秉持著學術價值中立的精神,翔實地紀錄下他所觀察經歷的一切,儘量不帶有個人的情緒。

若是撇開客觀學術討論的包袱,純粹以「讀者」的角度來讀陳衍與伊能的作品,一種從歷史而來的戲謔感卻突然地使我想要發笑。百餘年前的台灣的確是一片「洪荒之地」、「瘴癘之鄉」,今日卻是陳衍的同胞們趨之若鶩的「寶島」。而「裸裎髮披散」生蕃的後代,當下卻努力地爭取「工作權」,在各大風景名勝區歌舞取樂於觀光客。時代差距不過百餘年,人事流轉,竟如此使人驚恐。一篇篇的詩文、一則則的日誌所揭示的時代,給我們的啟發是什麼呢?是現代性的勝利嗎?又或是從蠻荒走向文明歷程中所上演的荒唐悲劇嗎?從閱讀陳衍與伊能的文字,我難以判斷,也不願意判斷。

相對於陳衍的恐懼、伊能的冷靜,伊能之後三十年來台的登山少年鹿野忠雄所留下的文字,卻讓我們從字裡行間看到肆意奔流的熱情。

鹿野忠雄是一個瘋狂的人,他對台灣的山林有種不可自拔的熱愛,無論是崎嶇的山路、惡劣的氣候或重重的危機,對鹿野忠雄而言都是可愛又有趣的,甚至是對生命的威脅,鹿野也用同理心去看待蕃人的抗爭。鹿野對台灣山林、蕃人的愛,讓他跳脫了當時一般的看法,有了更深層的思考。以下是他對布農族「反抗蕃」的觀點,至今讀來仍是發人深思:
這些反抗蕃不滿官方的種種措施,寧願據守於那一帶深山,如果換一個角度觀看他們,他們確是令人非常感動的風雲健兒啊!

人人只有短暫的一生。他們從早到晚在深山獵捕山羊和野鹿,過著自由自在、非常快活的生活,即使有朝一日被日本軍警圍捕並加以殲滅,我想他們寧死不屈;與其被誘導到平地,受盡文明的毒愛,倒不如繼續過著山中原始生活來得痛快。(鹿野忠雄,《山、雲與蕃人-台灣高山紀行》,頁51)

鹿野簡直是愛死了台灣山林與蕃人,他不但跟泰雅族女孩大談初戀,甚至想「入籍」成為泰雅族。鹿野深入地探究台灣的山林,並從台灣出發,反思日本所謂的「文明」到底是什麼?「文明」是陳衍所服膺的五千年漢文化,或是伊能所秉持的西方科學價值,還是鹿野所不願為伍的近代國家?同樣的台灣,經過不同人腳步的踏索之後,留下的則是不同的感受。

鹿野的瘋狂至今難有匹敵,高校二年級就登玉山、雪山,高三那年曠課半年到台灣各地採集、登山,甚至還遠赴蘭嶼。鹿野為了熱愛的台灣山林,放棄學業、家庭與便利的市鎮生活,進入荒山野嶺,在無人的山徑上踽踽而行。但是,讀著鹿野的作品,卻讓我不禁懷疑,鹿野愛的是台灣的山、雲和蕃人,或是台灣這個島嶼的一切呢?看樣子,答案似乎是前者。

「愛台灣,就是愛台灣的一切」,這是今日台灣意識濃厚的人所秉持著的信念之一,但這種話語卻是後設的。追尋台灣意識的發展過程,它是近代民族主義影響下的產物,在台灣,這種對鄉土的意識晚到1920年代由台灣文化協會的活動中漸漸萌芽,直至1970年代以降到現今成為台灣主流思想之一。陳衍、伊能嘉矩或是鹿野忠雄的時代,都是台灣意識尚未誕生的時代。用今日的台灣意識去苛求陳衍,或去稱許伊能、鹿野,都沒有意義。套用Benedict Anderson的說法,今日的台灣意識或台灣國族也是「想像」出來的玩意。以往的我,也是一個嘲諷民族主義的青年,我相信西方學者的說法,認為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都與傳統一樣是被「發明」出來的產物。國家、民族都是被現代性所定義,並不是真實存在的實體。我將自己從社會的實境中抽離出來,睥睨著一切被創造出來的東西,陷入了一種虛無飄蕩。但吊詭的是,隨著自身政治思想的啟蒙,我的觀點隨著年紀越長,越趨向於台灣獨立,但我採取反對民族主義式台獨的形式,而是主張可以與中國有所不同多元選擇形式台獨論點。只是從「台灣獨立」這個話語本身來看,卻又何嘗不是民族主義語彙呢?

反思至此,我發現到自身思想中的荒謬性。我雖嘲笑民族主義的虛構,但我永遠記得,在我大學時代,每當火車經過嘉南平原時,那一畦畦的青翠的田野,總讓我產生思念家園的澎湃情緒,甚至泫然欲泣。我開始驚覺人總是受到時代不同的限制,陳衍、伊能、鹿野如此,我也是一樣。當我相信台灣必將獨立的同時,民族主義的話語早已籠罩著我的思想,否則,我不會對土地有如此深刻的感觸。於是我了解到,再怎麼譏諷、不屑、排斥都是無用的。其實,身為一個民族主義者又有何不妥呢?與其窮盡思慮地苦想,不如學習鹿野忠雄的熱情吧!鹿野的心中沒有什麼思想前提,他只是單純地愛著台灣原始的山林罷了。我也可以這樣啊!只是單純地喜歡台灣這塊土地、這些人民和這個國家。

台灣意識在我的心中再次被重新建構起來,但與此同時,一個與台灣意識同時出現的問題是:「我能為台灣做什麼?」這是一個大哉問。每當我這樣詢問自己時,所得到多半是空泛無力的答案。我想不到自己能為台灣做什麼,我只是個自視為半調子知識份子的「文青」。走筆至此,無力感遂似乎突現心頭,還好鹿野忠雄的文字又給了我一些想法。鹿野的影響力並非有意識的塑造,而是像我這樣的後世讀者在其著作中汲取養分後,鹿野才開始有其影響力。我必須很誠實的說,鹿野愛的是台灣的原始,而非台灣的近代化,他的愛甚至帶有點自私,甚至有點男性霸權。鹿野非常在意是否攀登了「處女峰」,這種的征服舉動與某些男性的處女情結頗有類似之處。但鹿野所留下的資產並非這些不合時宜的想法,而是他的熱情與執著,還有他所發現的台灣之美。陳衍筆下的台灣是黑暗的,在鹿野的筆下,台灣似乎放著七彩的光輝,在鹿野看來台灣不是「黑暗之心」,而是無窮盡的美麗圖景。

鹿野的熱情是讓人羨慕的,有太多的人被身旁的俗務所綁縛,空有夢想卻不敢離開安逸的生活,而放下一切去追尋。經過閱讀鹿野忠雄的著作,隨著他的足跡徜徉於八十年前的台灣山地,頗有聊慰現今台灣人苦悶的心緒的作用。於是,我的心頭響起這樣的自我勉勵:「做自己吧!」鹿野努力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不斷地探索自己所喜愛的台灣山林,最終替我們發現了台灣。就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像鹿野一樣朝著心中的處女峰前進,自然可以發現自己心中的台灣模樣。

人的機緣總是很奇妙,在我困惑著自己能為台灣做什麼的同時,我開始有與高中、大學學生互動且將理念傳達給他們的機會。面對這些肩負台灣未來的年輕面孔,我思考著如何替這些未來盡一份心力。蕭泰然《一九四七序曲》是我最愛的樂曲之一,而我更愛裡頭鄭兒玉牧師作詞的《台灣翠青》歌曲:
太平洋西南海邊,美麗島台灣翠青。
早前受外邦統治,獨立咱欲出頭天。
共和國的憲法基礎,四族群平等相協助。
人類文化,世界和平;國民向前,貢獻才能。

每當「國民向前,貢獻才能」的曲調響起,我總是內心激蕩,眼泛淚光,久久不能自已。我開始堅定的相信,就算我心中那股澎湃被學者講的一文不值,但是,這份對土地人民的愛戀,被轉化成為一種「貢獻」的動機與「向前」的力量時,就算它是虛構的、被發明的又如何?

我好像真的能為台灣做點什麼。如果可以台灣做點什麼,那就做吧!

讀著鹿野忠雄的文字,我就像飛了起來,飛過充滿翠青山巒的美麗海島,它不是陳衍筆下的「曾從萬山來,毒霧所蒸熏。蔽虧惡木陰,紛駭鳥獸羣」(〈得愛蒼京卿書〉),而是「一朵只在天國夢幻般的黃昏才綻放的神秘之花」(鹿野忠雄,《山、雲與蕃人-台灣高山紀行》,頁102)。台灣,我摯愛的祖國,還有許多地方等著我們向前去探索!去貢獻!


鄭欣挺:出生成長於高雄
大崗山腳下、阿公店溪畔
求學於台中大肚山上
現於埔里桃米就讀歷史博士班
熱愛書寫
總想著要寫點什麼與台灣相關的東西

得獎作品評語:
「我能為台灣做什麼?」文中,作者不時如此自我追問。透過閱讀不同時代、不同國族的文士儒人書寫的史料,作者穿梭於歷史時空之間,檢視並省思台灣的族群構成關係、國家建構脈絡,從而確認台灣綻放「七彩光輝」,等待我們的探索與實踐。- 魏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