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

[大學及社會青年組]優選:廖宏杰


《孽子》讀後感—
寫給前輩、後輩,以及我自己

/廖宏杰




放逐到哪裡?

我真正接觸到《孽子》,應是2003年公視將其改編拍攝為同名的電視劇。在這之前,白先勇所著長篇小說鉅作《孽子》,我只是聽聞有這麼一部男同志經典,卻從沒有讀過。當時電視劇好紅,飾演李青的范植偉、吳敏的張孝全,變成了同志圈裡的夢中情人;而主要場景新公園,亦在逐漸沒落的階段,因此部大戲起死回生,火紅了起來。不過有趣的是,那時我問過許多人,大多是我這一輩,甚至更年輕的世代,他們都沒有讀過原著,幾乎所有對於《孽子》的印象,皆是來自於連續劇。

2010年的現在,我已讀過《孽子》原著,今因「閱讀台灣․探索自己」徵文又重讀了一次。新公園改成二二八紀念公園,大家還是習慣叫它新公園,或戲稱「公司」,到新公園我們都說:「去公司打卡上班。」再度造訪新公園,裡頭燈火通明,黑夜如晝,宵禁也解除了,四周圍牆不再,讓大家更方便進出。但對於男同志而言,白先勇筆下的王國已式微。其實在4、5年前男同志已經很少再去那裡,公視《孽子》播出的效應,只讓新公園迴光返照,隨著戲的下檔與網路交友白熱化,新公園已非男同志的重要場域,它比較像是一個精神地標,懷舊的象徵。郭老說:「總是這樣的,你們以為外面的世界很大麼?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的飛回咱們自己這個老窩裏來。」

鳥,都飛到那兒去了呢?



我們的王國,變身!

在圈子裡有個名詞叫「出道」,借明星踏入演藝圈一詞來用。「出道」的定義很廣,有的是以第一次接觸到同志、第一次到同志酒吧、第一次有同性性行為…在我那個年代,喔!先談談自己,事實上我不老,才30出頭(但在同志圈裡屬中高齡),那時普遍的出道定義是指初次到新公園,並與「同道中人」有過接觸,例如交談、認識、在公廁不小心發生關係等等。我的處女秀便在新公園,16歲高二,青春正茂的年紀。當時我們的王國還是好熱鬧啊!人多到區域還依年紀劃分:年輕人會在修剪成TAIPEI字樣的樹叢以及旁邊有石椅、花架的空地聚集,此處還被冠上Boy Zone(男孩特區,原是歐美一個男孩團體的名稱),附近更有妹子亭與天后宮。6、7個小團體嘰嘰喳喳,好像校外教學要整隊出發;中壯年同志會在一閣四亭的蓮花池、博物館或其餘樹叢流竄;靠近總統府的兒童遊戲場因地屬偏僻,老人似乎都被趕到這裡來了。時代變遷,《孽子》中關於身世的悲涼故事不太可能會聽到,你會見到的是一群身嬌肉貴的年輕人,把這裡當成展現自己的地方,努力釣人與被釣。回想當年大夥在新公園嬉笑怒罵、無憂無慮的模樣,實在難以想像《孽子》開頭所引:「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裏,獨自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

看似解放的年代,一切理當如此美好,但偶爾還是會有警察來攪局。為驅離同志,新公園實施宵禁,致使同志不得不轉而到常德街,也就是我們口中的「黑街」聚集。1997年7月的常德街事件,15名荷槍員警對常德街展開大規模攔街臨檢,將4、50名街上民眾帶回警局拍照,並恐嚇要「持續臨檢到沒有人來為止。」警方臨檢過當,引發同志人權之爭。後來新公園著實沉寂了一陣子,大家變得更加小心。

1997年,同時也是台灣第一本本土同志刊物《G&L 熱愛雜誌》創刊的一年,雜誌末頁的交友資訊,引爆同志交筆友的熱潮;而後另一本《Together土狗雜誌》也延續了這段輝煌歲月,在網路尚未普及、城鄉差距、擔心在新公園拋頭露面與被抓的年代,寫信成了尋找同路人的另一種方式。「你也是嗎?跟我一樣嗎?我們都是某一種,難以說出口的嗎?」作家胡淑雯在〈奸細〉裡這樣說。《孽子》於1983年出版,之後的年代,同志們除了新公園,大多也只能在《愛情青紅燈》裡尋覓相似的頻率;直到同志雜誌徵友開門見山,我們便不用遮遮掩掩,害怕找錯對象。雖然書信的來往在現代看來效率不彰,但也多了一份等待的心焦和期盼,與交往過程所醞釀的珍惜。

然後網路的發達改變這一切,變成了最大的人肉市場。一直持續有的BBS與聊天室,人數變多了。之後雅虎奇摩的交友掀起一波風潮,同志們開口搭訕的第一句話不是新公園裡常會聽到的:「請問現在幾點了?可以跟你聊天嗎?」而是問:「你的交友帳號是什麼?」打開電腦,同志近在咫尺,上萬筆資料任君挑選,交友變得好容易,但事實上見過面、聊得來的沒幾個。後來雅虎奇摩祭出一大堆規定,清涼照不雅,屌也不給露,大批同志鄉民轉戰到蕃薯藤、拓峰網1069與無名小站,依循相同模式,一樣大受歡迎。地瓜種久了,現在也漸漸不流行,MSN及facebook才是王道。在這個以貌取人的年代,沒圖沒真相。沒有臉就必須露身材,沒有身材就要看尺寸,下面也比不過人的話…就在相簿裡放到過哪些國家、吃過哪些美食、穿什麼衣服、買了什麼東西、交哪些朋友…

青春鳥飛進虛擬的世界中,在幻想中展翅,在慾望裡迷失,很多都無法飛回現實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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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認為我們的王國不會消失,只是以很多不同的形式,自毀手足或繁衍增殖,用各種不同的風貌,分身遷移至各異的所在。就算再怎麼變遷,男同志共有的依舊是「一具具讓慾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書中的新公園、桃源春、安樂鄉,開展成現實世界裡的網路、其他公園、同志酒吧、三溫暖……

膩了新公園可以去建成公園,聽說有不少西裝男上班族;大安森林公園跟中山足球場縱使廣大,但也有特定幾處是同志的秘密基地。不過很多人都不興在這種場合向陌生人搭訕這一套,如同許多同志不愛去新公園的原因:「走半天能看到喜歡的人機率很小,滿頭大汗又被蚊子叮,就算遇到心儀對象還得鼓起勇氣去搭訕,花時間聊天,且不一定有結果,實在太麻煩了。」且讓我們殺到同志酒吧,人多選擇多,直接驗證自己人氣指數最佳,也是最殘忍的方式。我出道時,最紅的gay bar是「Funky」,至今它仍屹立不搖,只能說是奇蹟,目前大概只有「Gstar」能分庭抗禮。另外90年代末令人懷念較熱門的酒吧,有因讓未成年入場而歇業的「愛情萬歲」,還有裝潢後重新出發的台客吧「囍宴」。

90年代結束,迎接同志除了千禧年,尚有「Going」、「teXound」、「2F」的搖頭,與隨之而起的轟趴。我真正感受到子民們完全解放的狀態便是在這段時期,有3、4年的時間吧!我們的王國天天都在嘉年華,派對結束後是另一場派對的開始,沒有人喊累,只有揮汗如雨、瘋狂歌舞到天明。姑且不論是因為藥物所到達的廉價歡愉,還是社會風氣開放使然,那是很多同志擺脫壓抑、甩開悲情的日子。當時全台灣最好看、身材練得最棒、最會打扮、作風最大膽的同志都聚集在搖頭場,如今你在「Jump」、「Luxy」只能看到不及過去榮景的三分之一。

想要直接肉慾一點,找刺激,我們王國亦不會讓人失望。除了舞場趴場,你可以去三溫暖,過去門庭若市的「大番」已收掉,現在則有「彩虹」、「公司會館」、「成吉思汗」,另有號稱高級七星級私人會館的「Aniki」等著你。

王國不寂寞,也無所遁形,不只擁有黑夜,連白日也現身。我一度懷疑西門町紅樓的人聲鼎沸,原來是新公園領土的變形延伸。我想25歲以下的年輕同志,新公園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既然趕不上過去那些日子,在註定缺席的命運裡,就在這些場域用未來創造歷史吧!


安樂的背後

《孽子》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國族家恨的流離、不是兒子與父親之間難言的親情糾葛,不是龍子與阿鳳淒烈的愛情,而是那些老頭和青春鳥兒的關係。

有人說到小說裡,楊金海其實不過是個淫媒,而旗下那些徒弟都是男妓。對於逃家的少年來說,沒有一技之長,他們僅有的只剩散發青春氣息的肉體,沉湎於為錢所做的愛。至於楊教頭,就是扮演媒合狎客和少年性交易的角色。我尤其喜歡楊教頭「手中擎著一柄兩尺長的大紙摺扇,扇一張,便亮出扇面『清風徐來』,扇底『好夢不驚』,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來。」他身邊總是跟著幾個孩子,風格各異,像本會走動的《青春鳥集》,男孩型錄。這樣的人物在圈子裡一直都有,不過演變至今,已非老鴇或掮客的角色,大多是在圈子內有雄厚資歷,人脈廣,口袋深的「黑山姥姥」級人物。他們尤其喜歡認乾兒子、乾女兒,身分可以是乾爹也可以作乾娘,組成家族一字排開,好不壯觀。新公園不是這家子會來的地方,曾幾何時來新公園晃晃,其實是自貶身價,他們出現的場所一定是舞場趴場,大多自有包廂,不然就在自宅宴客,酒來藥來非常豪氣,身邊跟著的不是肌肉猛男就是帥氣抵敵(弟弟)。他們走起路來有風,身上流著的血好像是藍色的,一般人根本高攀不起。

我曾經也流連幾個家族,有過幾位爸爸媽媽,他們不會叫人去賣,還會拿錢塞藥,撮合你想要的跟你玩。在我眼裡他們都是《孽子》裡的楊教頭,非常照顧旗下子弟兵,或者也很像盛公。我們回報的不是抽頭,而是美好的肉體外表供他欣賞,讓他吃吃豆腐,以及待在身邊,和其他的堂兄弟表姐妹,彼此加持所帶來的驕矜與虛榮。

說到賣淫,像楊教頭這般的仲介在新公園已不復見,青春鳥兒翅膀硬了,全都自己來。很早以前「賣淫」就改為「援交」,現在大多是個體戶,不透過第三者剝削,因生活困苦不得不下海者幾希,多數還是為滿足自己物慾,遂投身春旅做鴨雞。老實講這一點都不難,當初我剛入新公園,誤闖兒童遊戲場盪鞦韆,就有一老者前來詢問,「摸一下手500元好不好?」錢那麼好賺啊?後來發現摸手只是開場白,接下來的試探就讓我花容失色,拔腿就跑。青春的身軀及容貌是最好的招牌,不管你有沒在賣,對嫖客來說,有興趣上前詢價不會少一塊肉,被拒絕摸摸鼻子,盧一盧說不定還有便宜可以撿,這就是新公園的皮肉生態。現在少見了,但我想賣肉的生意不會間斷。

妙的是,曾跟幾個抵敵聊過天,他們都有援交的經驗。不是專職,偶爾兼差。沒有什麼日子過不下去的理由,亦不需要同情,純粹是好玩。認識叔叔「阿姨」,可以就近到西門町,買漂亮衣服、看免費電影、吃大餐、唱KTV。某些情況還不用獻身,只需陪伴,讓對方摸摸抱抱就好,還有零用金可拿,真是一門太划算的勾當。最大的禁忌便是放感情,多數跳苦海的,都是給錢那一方。

我印象深刻,看了心痛的,是老周跑到麗月家,找小玉興師問罪。他那一口上海國語,講急了,舌頭在打結,「你這幾天到底在哪裏賣了?撈了多少啦?」小玉也不甘示弱反擊:「你周大爺又不是我的老鴇,我在哪裏賣,你管不著。撈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帳…」吵到後來老周賞了小玉兩記巴掌,小玉揪住老周衣領,兩人扭打一團,最後小玉把老周之前送給他的襯衫、手錶全擲給了老周。

還有一幕是「刀疤王五」張先生,雖然他趕吳敏走顯得無情無義,大家都討厭他,但有回他喝醉酒難得溫柔,嘆了口氣對吳敏說:「阿敏,你哪裏懂得?四十歲的人,不能傷心,也傷不起!」

我想老周口出那些惡毒的話,還有張先生的冷漠孤傲,背後都是非常令人心疼的,都是受傷的所在。在色衰愛弛、喜新厭舊、弱肉強食、快速淘汰的同志圈裡,我完全能夠理解。


給青春鳥

給小玉的信:

有時手段高超,勝過臉蛋長得好。圈子裡剛出道的那些小毛頭,應該像你看齊,大賣貨大家當然搶著要。欣賞你到東京後,不去找乾爹林茂雄,你也懂事成長了。中老年同志的議題,近來備受關注,人都會老,你也一樣。以往挾青春姿態睥睨一切,如果心懷尊重,能夠體恤別人,跟今朝多如過江之鯽的大賣貨相比,定能再上一層,萬夫莫敵。我的母親跟你的母親很像,我們都該感激這樣的開明。

祝  萬里尋父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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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吳敏的信:

現在要隨便撿個無家可歸的帥哥回家當男傭,似乎不大可能。再加上現在小孩子嬌,要找跟你一樣專情、勤勞的很難。你在書中一副刻苦耐勞的模樣,無論發生什麼都死心蹋地,讓不少圈內人疼惜。很多人立志以後一定要當張先生,養個跟你一樣的小狼狗。要是張先生不幸怎麼了,記得來找我。我或許養不起你,但可以幫你介紹幾個乾爹,他們家浴室豪華的不得了,我想你會很受寵。

祝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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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老鼠的信:

我跟你一樣有個百寶箱,但裡面不是竊來的贓物,而是過往情人留下來的紀念。有戒指、手錶、照片、書信…還有用軟片盒裝著,情人們用過的保險套。現在熊族正夯,如同聚寶盆盧司務那樣體型的很多,在西門紅樓廣場滿滿都是。有一些熊喜猴,你絕對會有市場的。

祝  改邪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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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李青的信:

有機會的話,回去看看你的父親。不用等到功成名就,能夠的話跟他見上一面,說說話,要不,寫一封信也可以。記得帶份伴手禮,讓他知道你過得去,能自己獨立,不讓他操心。我的父親已過世,我不曉得他是否知道我的事。有些事沒有說,也來不及說了。希望你不再感到無依。

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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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要謝謝白先勇先生,帶來如此偉大的作品,讓我有機會認識那個時代新公園的同志,以及理解我輩族人的情感脈絡。《孽子》文字之精煉、優美,也帶給我閱讀上極大的樂趣。我們這個世代以降是幸福的,希望這份幸福能夠茁壯、延續。




閱讀選書:《孽子》,白先勇〈允晨文化,1992〉